从“寡妇村”采访回到福州已经好几个月了。这些日
子以来,我一直试图让自己从那些有着太多痛苦和悲惨的故事里挣脱出来,可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那些在
30 多年前的一场“兵灾”中受害受难者的面孔,那一张张面孔所描述的各自遭遇在我心中久久地翻腾不已……
“寡妇村”指的是铜钵村,位于福建省东山县康美乡(现已改为康美镇-本站注)。这是一个色调明朗的典型的闽南沿海乡村。它的一大片以
青石块或花岗岩石砌成的房子,间杂新建的一幢幢红砖小楼,全都座落在镶嵌着木麻黄和龙舌兰的海面坡地上。
1950
年 3 月,国民党军队从东山岛渡海去台湾时,从这小小的渔村掳去了
147 名壮丁; 1953
年夏天,国民党军队犯岛骚扰,再次从村里抓走一大批青壮年。从此,百多名的妇女便悲惨地落得独守空房,作了“活寡”。
30
多年过去了。
也许,我们尽可以把这一段并不算短的岁月,踌躇满怀地概括为“弹指一挥间”;也可以不无感叹地自慰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但在东山,在“寡妇村”,这30
多年岁月,对于那些无时不在企盼着丈夫归来的“寡妇”们说来,却是一段多么漫长而又多么难熬的日子!他们压根没想到从与丈夫离别的那天起,会在揪心的思念中度过30
多个无望的春秋。
黄阿香可算是这里面最典型的一个了。
这个把夫妻离别的难言隐痛藏在心头已达
36 年之久的人,如今已是一个满头衰发的老妇人了。人们告诉我,30
多年来,每过年夜,她总忘不了用颤抖的手在饭桌上多摆一副碗筷,而后便低垂着眼睑,在震颤的内心深处,默祷着未归的丈夫……
“她就在这里,躺了
5 年了。”那一天,她的儿子带我来到她的房间,含泪轻轻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房间暗得很。我花了几分钟才慢慢适应了那几乎失去生气的光线。一张古式的四脚眠床,凸现着浓墨般漆黑的轮廓。几件简单的家具,犹如海底浮动着的水母的阴影。尽管这样,我还是一眼看见那躺在床上的枯萎了的老女人那张苍白的脸。她的眼皮张开了,浅色的眼珠活动着。
我盯着他,俯身过去向她问候。她没有表示什么。接着,我小心地说:“老人家,你要保重身体啊!我是省里来的记者。我听说了,现在村里已有八成的家庭通过各方面渠道和台湾亲人通了信了……”
“你知道吗?他……他走的那年才
20 …… 25
岁呀!”
我点点头。
“他不会回来了。他一直……没有信来。”她说着,眼睛闭上了,好象失去知觉。
“老人家!老人家!”我几乎叫了起来。
“罪——过——呀!”忽然,她又睁开眼睛,低低地喊了一声,脑袋在枕头上慢慢歪了过去,浅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稍稍拉开的窗帘缝,好久好久,又慢悠悠地摇着头。
我胆白了,这可怜的老女人生活在一个至今未愈的心灵严重创伤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因她特有的爱与恨、亲与仇扭结得难解难分,终于使自身麻木,甚至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了。
那天晚上,在村委会一间临时客房里,我又听到了另一个女人的故事。
林翠的丈夫,是在解放的那一年,被国民党军队掳去的。贫穷而又卑微的她,拖带着孩子,饱尝了生活的艰辛。那些年里,村里的人都记得:他的简陋的屋里,有一盏夜夜永不熄灭的灯,她就坐在那昏暗的灯光下,不停地编织着渔网,编织着心上渺茫的希望……直到那灵巧的手指,缠上了渔网般稠密的筋络。日子,终于也一年比一年好过了。
后来,儿子成家了,媳妇是百里挑一,又勤劳又贤慧。不久,家里便积攒了一笔钱,一天,儿子、媳妇提出要把老屋翻新,谁知林翠听了,极力反对。
再后来,媳妇生了孩子,儿子又提盖房的事,林翠这才竭力止着泪水说:“孩子,盖吧。妈过去不愿翻盖老屋,是怕……是怕你们爸爸有朝一日从那边回来,都辨认不出自己的家门哪!……
1985
年 3 月
9 日,对于“寡妇村”所有的人说来,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72
岁的黄克文先生神奇地从台湾高雄返回故里,与苦守35年活寡的妻子林素兰及他的三个儿子团聚了!
这一天,象平常一样,早饭后,林素兰动手收拾一下屋里,便抱着收音机坐到红木椅里,注意收听向台湾广播的闽南话节目。只有在那一刻间,她才重又沉浸在几十年前与丈夫分别的悲痛回忆里。
9
点半光景,三个儿子陪同村干部忽然出现在她身旁。
村干部满脸喜气,一开口就说:“恭喜恭喜,素兰呀,
黄先生回来了!”
林素兰愣了一下,
30 多年了,她一直盼望着有人这样对她说,结果只是长期重复听到人们对她讲一些相同的安慰话语。
“阿妈,阿爸真的回来了!”
“菩萨!”林素兰喊了一声,心想:这是怎么的,三个儿子也来合伙欺骗她?
“黄先生真的回来了,他就在外面等着哪!”村干部连忙补充道。
林素兰手一松开,收音机立即“啪”地一声掉到地上。没有人去捡。林素兰想站起来,但无论如何也办不到。儿子慌忙动手把她扶起来。这一刻,林素兰终于明白过来了。
“好,我自己走。”
她直起身子,甩开儿子们的手,向门外走去。
一个又高又瘦的老头子,在几个干部的陪同下,向前跨出两步,便站住了。
林素兰眼睛定定地望着他:那人头发边沿一片雪白,脸上有一种不属于渔村生活的红晕。尽管皱纹横陈,她还是认出了这张她常常在梦里重逢的面孔。
“素兰呀,我对不起你……”
忽然,那人发出一声嚎叫,当着众人的面向她跪了下来。那声音是那样揪裂人心!
林素兰又怔了一下……忽然,她发了疯似的扑过去,在离丈夫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也“扑”一声跪了下来,放声恸哭起来。
夫妻俩摇着头抱成一团了。他们尽情地哭着,那两双都已十分单瘦的肩膀,猛烈地颤抖着。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黄克文先生是1950
年被国民党军队抓走的,当时最大的儿子已 10
岁。而今归来,家中已是四世同堂,全家竟有18 口之多。现在,他正和他的妻子十分幸福地在家安度晚年。
这是有幸的一对。这些年,通过各种途径设法从台湾回来探亲的,还有另外四人。由于台湾方面的原因,他们不能定居下来,只能同几十年音信隔绝的妻子见一面;有的则在家留宿一夜,与妻子儿女们共诉衷肠,直到天明……
“我没想到他会回来的,真的。”
56 岁的蔡小梅,毫不犹豫地向我披露了那一年她和偷偷回来的丈夫共度春夜的情景。“但他回来了。我是
16 岁就嫁给他的,
17 岁生了个女儿。那一年,他是被强行抓走的,五花大绑着;后来我以为他一定死了。当看见他摸黑窜进门来,我吓得一下昏了过去。”
“醒来时,我发现已躺在他的怀里。他变了,一脸胡茬。我也死死抱住他,生怕他再走掉。可是,他哭着告诉我,他还得回台湾去,要不,要连累好多人。我只有哗哗地流着泪,一边听,一边摇头……
“他说:‘我这次从那边冒险回来,带来两只金戒指,一只给你戴,一只呢,留着女儿将来结婚用。’我说:‘不用了,政府没有歧视我,一有困难就来救济,我身体还好,生活不成问题。你留在身边,说不定还有急用呢……
“我说着说着,发现天快亮了,便抓住他的手,问:‘你到底爱不爱我?’他急了,说:‘我怎么不爱你?’
我说:‘那好,如果你爱我,你就当着我的面发誓:我一定要设法回家,如有食言,就……’我说不出雷打火烧的字眼,他却偏偏急了心眼,问我:‘就怎样?就怎样?’我实在说不出口了,忽然发了疯,在他肩上狠狠咬了一圈齿痕来……
“就这样,他又去了。可是……他到底没有再回来过。后来,在台胞接待站,我打听到他在台湾又结婚了,不知怎么,那一回我没有哭,这使那个告诉我这些消息的台湾商人十分吃惊。不过那是真的,我反倒高兴起来。我想:好了,现在有人照顾他了,我放心了……”
蔡小梅讲到这里,脸上竟流露出一种毫不掩饰、毫不做作的欣然的神情。我不由得猜想:这是不是因一种无可奈何的苦难心理而造成呢?
离开“寡妇村”的前夜,那位常来陪伴我的诗友,邀我去海滩散步,我就跟他去了。
正是晚潮满涨时刻,四周湿雾蒙蒙。我一边跟着诗友走着,一边听他继续向我介绍情况。
“……说起来真是人间悲剧,现在这百多名‘寡妇’,除一些人过去在特定的生活条件下改嫁了,其余的,最少是
90 %以上的吧,至今还在泪水中等待丈夫归来呢!”
海的凉气使我不由得打个寒噤。忽然,我发现就在前面不远的海滩上,闪着一小片一小片明亮的火焰,尽管只是稍纵即逝地飞飘向茫茫大海,但却分明照见了一个跪着的女人的身影。
“看!那是什么?”
我惊讶得失声叫了起来。诗友也抬头朝前面看去,但却久久没有回答。
我们都站住了。
远处,透过一闪一闪的火光,那人影又象女巫似地一动不动蹲在那里。
“哦,这叫海焚。”诗友看了好一阵子,这才低声告诉我:“闽南沿海都有这种古朴的祈求方式:亲人出外未归,女人便在夜间来到海滩上,一面烧纸钱,一面向妈祖娘娘叩求心愿……”
随着话声,那火光已变成暗红的火星,在雾气中模糊不清了。那恍若梦幻般的人影,顷刻间也消融殆尽,只听得一阵轻微的、低缓的脚步声在远处响着。
我们默不作声地从原路折了回来。一路上不息的潮声犹如在我心头鼓荡,啊,“寡妇村”的“寡妇”们,请接受我心酸而又真诚的祝福吧,祝福你们健康长寿!祝福你们尽快迎来夫妻团圆、合家欢乐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