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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家傲--作者:霍達


    海上仙山·縣委書記·歷史老人

    我現在是在什麼地方?

    打開中國地圖,東經117度25分,北緯23度42分, 在蔚藍色海水中,漂浮著一個 不規則的五角形小島,像偶爾飄落的一片楓葉,像倒映水中的一顆星鬥,像翩翩欲飛 的一隻蝴蝶。
 
   當我踏上它的土地,纔知道它很大,有194 平方公裡的面積,141公裡的海岸線,16萬餘的人口。它叫東山島,是福建第二大島。1985年2月, 中央批準東山縣為沿海經濟開發區之一。從這裡距95港210海裡,距澎湖98 海裡,水上航線與東南亞各國四通八達。在中國打開窗口、面向世界的今天,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使東山成為天之驕子、海上明珠。

    我從北京出發,時屆初鼕,95山紅葉已經凋零。而東山迎接我的卻是和煦的海風,溫暖的沙灘,蒼翠的叢林,斑斕的鮮花。登臨縱目,看白帆點點,聽濤聲陣陣,漁歌互答,我陶醉了;仿佛到了天之涯、海之角,和我長期生活的喧囂的都市、紛擾的人間是那麼遙遠!想尋找什麼語言表達自己的感受,首先湧入腦際的竟是《長恨歌》中的兩句:“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

    東山人,坦蕩如大海,純樸如泥土、誠摯如手足。和他們相處,你會覺得像清涼的海水淘盡一身風塵那樣舒暢。

    年輕的縣委書記楊瓊,大學生出身,身材瘦長,文質彬彬,舉止穩重;縣長廖進彩,年富力強,體態豐碩,溫柔敦厚。他們指點江山,侃侃而談,中心議題是“東山的經濟開發如何起步”。東山附近海域是閩南漁場中心,年產各種魚類達50萬擔,海產珍品如龍蝦、對蝦、石斑魚、紅鱘等等聞名遐邇,遠銷中外;東山擁有全國最大的 砂礦,總儲量在兩億噸以上,花崗岩、輝綠岩遍布全島,更有漫山遍野的木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東山風光旖旎,四季如春,是天然旅遊勝地。地理獨特,港口優越,是進出口貿易的理想樞紐 。他們是身居“仙山”猶不滿足的人,急切地向往著、創造著明天。

    縣圖書館館長、縣政協副主席陳漢波則更多地談到東山的昨天和前天。他如數家珍地為我講解東山的奇礁異石、人文古跡、風物掌故,儼然一部活的地方志,一位現身說法的歷史老人。

    東山奇、東山美,置身這“海上仙山”,“世外桃源”,你絕不會想到戰爭、災難、饑餓、死亡這些不祥的字眼。不幸的是,東山的歷史正是由這些字眼寫成的!

     歷史老人那閱盡滄桑的雙眼充盈了淚水

   綠色的夢

    我當然不認為這是夢。

    綠葉覆蓋了我頭頂的天幕;綠葉摩挲著我的手臂;綠葉遮住了我的視線。我在-綠色的海洋中漫遊,不知道哪處是邊。

    在濃綠深上,我看見一人影,那麼遠,那麼小,像隨風飄落的一顆松籽。我向他走近、走近,人突然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像一陣清風。在他剛纔站著地方,留下一雙清晰的腳印。我驚異地注視著這腳印,又聽見松籽落地的聲音,近在身旁。驀然回首,我看見一張離得很近的臉,黧黑、清瘦、廣額、聳顴、凸出的眉弓和一雙微陷的眼睛。這是典型的閩南人的臉。我注視著他,他又突然不見了。溶化在綠色之中。我想我也許是遇到了掌管綠色的神、樹的精靈!

    我走到哪裡,就在哪裡看到這張臉。

    我遇到的每一個東山人,都熟悉這張臉。

    他是誰?

    “那是我們的老書記谷文昌啊 ”

    深情的呼喚伴隨著一串串熱淚。

    谷文昌並不是閩南人。在解放戰爭的炮火中,他從太行山麓的林縣出發,鐵腳板走了好幾千裡路,1950年5 月11日的夜晚纔隨著強渡海峽的木帆船登上了東山島。那時,中華人民共和國宣告成立已有半年之久,最後的激戰使國民黨軍隊從這裡潰退臺灣。

    谷文昌被任命為東山城關區第一任區委書記,當年十月又調任縣委常委兼-組織部長,不久提升為縣長,又不久改任縣委書記。

    在戰後的焦土上,谷文昌痛苦地徘徊。

    啊,這就是東山嗎? 沒有綠色。大野茫茫,塵沙蔽日,仿佛塞外荒漠。外憂內患,兵匪橫行,戰火百年不息,撕碎了東山的綠裝,萬頃良田化為不毛之地。漁佬、農夫,穿的是“虎皮八卦衣”,喫的是蕃藷湯和29種野菜。18歲的姑娘要出嫁了還沒有褲子穿,從出生到嫁人,喫到的米還不足一斤。年關喫一頓干飯,把米湯作為鄰裡互贈的“禮品”。淡水貴如油,大人用麻強綁住小孩,弔進井底去掏一點救命水。荒山無草木,撿拾牛糞當柴燒。

    東山島,荒島,餓島,死島。僅1949年一年,就有兩千多人死於天花,1340人淪為乞丐。與餓殍和乞丐並存的是:1720家賭場、7家妓院和87家大煙館。

    這就是東山!

   

    夜,谷文昌投宿農家,和老農蔡海福挑燈長談。起風了。狂風呼嘯,這間茅寮就像風雨飄搖的一葉小舟,隨時都會被沙浪吞沒。

   “這裡的風沙咋這麼厲害?”

  “這還不算大,大的能把房子整個埋了,牛順著沙堆跑,踩塌了房頂漏進去摔死!聽老人說,近百年間這一帶有13個村莊被風沙埋在地下,毀了多少良田、死了多少人哪,都被‘沙虎’吞了!那些流落外鄉逃荒要飯的、下南洋謀生的,都是被‘沙虎’逼走的!”

    海福揉著被長年的風沙打紅的眼睛,談“虎”色變。谷文昌觸景生情,從立不安。他看見了自己的父親。父親已經死了,為了砍柴把繩子繫在腰間,沒有蕩過山澗就摔死了。他看見了自己的過去,16歲的小石匠離鄉背井闖山西,為的是討一口飯喫 。海福大叔,你是農民,我也是農民!農民不能沒有土地。我們把東山的土地交給了你們,可這樣的土地又有什麼用啊?不治服“沙虎”,我這個共產黨員還有什麼臉喫人民的干飯!

     漫天風沙,谷文昌帶著一班人,沿著“沙虎”出沒的蹤跡,窮追不舍

    風沙漫天,谷文昌領著全縣人挑土壓沙、築堤堵沙、種草固沙,肩膀被扁擔壓腫,腳踝被沙窩扭傷,也顧不上喘息 透過面前滾滾的黃沙,他已經看見無邊的荒灘頃刻間變成了一片綠洲!

    不,海潮還在奔騰,剛剛築起的堤壩立即衝垮了;風暴還在呼嘯,剛剛壓住的黃沙重新揭開了;烈日還在蒸燒,剛剛栽下的青草委快枯死了。大自然毀滅這一切簡直容易得像兒戲,人的力量顯得多麼渺小!

    谷文昌在風沙中奔跑,一處又一處,白白流逝的心血使他前心疾首:為什麼,為什麼?這不毛之地難道容不下任何生命嗎?

    回答他的,是風沙的呼號和百姓的嘆息。

    一切如舊,災荒和貧困籠罩著東山。

    有海外親戚的東山人心動了,學著前人的樣子,卷起鋪蓋要離開故土下南洋。外國是天堂嗎?那是拿性命去換錢,可是寧願出去艱難混世也不願被黃沙埋掉!不是他們不愛家鄉,是東山的黃土不養人!

    共產黨人不是“治民”的官吏,他的天職是讓人認識人的價值、人的力量,讓人活得像人。

    “不為民造福,還要我干什麼?不治服風沙,就讓風沙先把我埋掉!”谷文昌面對東山,指天為誓。他走上了一條以自己的生命作為抵押的路。

    自從踏上東山,就沒打算離開,把自己和子孫後代都交給了東山。他從河南老家把兒女都接了來,給長子取名“豫 ”:“東山就是咱的家,是咱的第二故鄉!”

    踏荒途中,他站在岵嶁山東麓的武廟前沉思。這是一座有500多年歷史的古廟,依山而築,石柱擎天,飛檐鬥拱,木雕石刻,玲瓏剔透,廟中供奉著三國名將關羽。谷文昌無心攬勝,歷代被百姓奉若神明的關雲長偶像並不能解除黎民的苦痛,倒是廟前那幾棵老態龍鐘的古樹吸引了他的視線。這是幾棵刺桐樹,歷盡劫磨,飽經風霜,仍傲然挺立,肆虐的風沙並沒有摧垮它。它使谷文昌如獲至寶!

    他的眼前又出現了綠洲。他急不可待地返回縣委,立即召集副書記陳維儀、縣長樊生林和縣委一班人研究植樹治沙,十萬火急!可惜這裡沒有一位林業專家助他一臂之力啊!那就學!谷文昌派人到廣東支參觀取經,又派了采購員外出購置物資、設備和樹種。

    一時間,東山縣上上下下,人人都對植樹著了迷。一位干部因公在鼓浪嶼出差,以赤誠感動了園林管理員,親手為他采摘了一串又一串的成熟的桉樹籽。

    樹種,東山島上奇缺的樹種,東山人日夜盼望的樹種啊,終於采來了,來自兄弟地區,甚至通過省林業廳和中央林業部輾轉來自國外。谷文昌捧著這些珍貴的種子,像捧著一顆顆珍珠,分發到全縣每個單位,指定專人培育,他自己則在沙灘開闢了20畝苗圃,親手試種。種子,撒遍了東山大地;政策,也隨之播進心田:全縣造林,國造國有,社造社有,隊造隊有,房前屋後植樹歸個人所有!讓綠色快些染遍海島!

    “綠色的夢”,幾番夢不成。 老鼠刺樹栽下去,很快枯死了,林兜樹栽下去,不久也死了;苦楝、沙竿栽下去,仍然死了

    阨運的惡性循環,使許多人的心都涼了。白堤大隊索性一古腦兒把桉樹、槐樹、黃槿、相思樹、合歡樹和木麻黃都種下去,好歹就這一回了,活就活,死就死。

    這批樹一天天葉枯根爛,眼看就要死光,死光就不干了!

    這時,林業干部吳志成氣喘吁吁地從白埕趕來找谷文昌,谷文晶跨上吳志成的自行車後座,立即趕去    

    白埕的沙丘旁,出現了一個足以使谷文昌發狂的奇跡:在厚厚的黃沙下面,鑽出了嫩綠的生命!那是幾顆澳大利亞木麻黃,驕傲地伸展著一簇簇絲線般的針葉,向谷文昌報告,它們活了!

    “木麻黃,木麻黃,我可找到你了!”谷文昌半跪在沙灘上,伸出顫抖的手,動情地撫摸著,“多麼頑強的樹!它在這裡能活,在別處也能活;能活幾棵,就能活幾百棵,幾萬棵!”

    而木麻黃又和人們開了個不小的玩笑,種上不幾天又死了。活的木麻黃竟然可遇不可求!

    海福大叔在苗圃裡搭起寮棚,谷文昌和他們一起日日夜夜試種、觀察。終於,木麻黃之謎被揭開了,原來它雖耐旱,卻又喜水,凡是雨天栽種的,兩三天就生了根!啊,多虧了那場大雨,把最後的一道難關突破了,谷文昌高興得手舞足蹈!

    木麻黃,以它旺盛的生命力獲取了第一個在東山落戶的資格。縣委向全縣推廣,從農村、工廠、機關、學校到營房、哨所、商店、旅館,都建立了木麻黃苗圃,組織起造林專業隊。在缺水的東山,人們蘸著汗水和雨水,把綠色的彩筆點染

     如今我來到東山,滿眼都是蔥翠的綠色。雄偉的木麻黃,挺立著筆直的主干,拂動著孔雀羽毛般的綠葉,一排排伸向遠方,連成幾十公裡的“綠色長城”。走在公路上, 兩旁的樹木扶搖相接,綠蔭如蓋,路面上幾乎不漏陽光。 木麻黃保持了水土,改變了氣候,海風吹來,纖塵不起, 給人帶來了爽心的清涼和馨95。木麻黃捷足先登,日本銀 樺、法國梧桐、美國濕地松和當地的枇杷、荔枝、柑桔、 桃李、95蕉 也扎根東山,漫山遍野,綠樹成蔭,花果飄95,小小的鼓浪嶼已根本不能與之媲美了。農田裡,一碧萬-頃,稻浪翻滾,從往年的一年一熟變為一年三熟、四熟,畝產二三千斤,誰還會為填飽肚子發愁!赤山村,解放前是“乞丐村”,許多人被風沙逼得流落異鄉,飄零海外。一個青年農民,當年家裡沒柴燒,把舊桌椅都燒了,最後隻剩下一條扁擔,老婆說:“別燒了,留著這點家當吧!”他扛著這條扁擔告別了家鄉。幾十年後,他從新加坡葉落歸根,仍然帶著這條扁擔尋找家門,東山卻使他不認識了:這總不會是夢吧

    祖祖輩輩的夢,老書記谷文昌的綠色的夢,變成了現實。在東山的兒童聽來,“沙虎”為患已經是遙遠的歷史傳說,谷文昌這個名字則是婦孺皆知、有口皆碑的“伏虎”英雄。

    啊,那個漫長而艱難的綠色的夢!

    我在綠色的海洋中漫遊,時時看見那飄忽閃現的身影,那張黧黑而清瘦的臉。

    八尺門海堤·捧茶論英雄


    東山人為築起“綠色長城”連續奮戰了十幾個春秋,取得關鍵突破並初具規模是在1960年前後。

    那是一個混亂的年代。高指標、瞎指揮、浮誇風像瘟疫一樣在全國蔓延。東山縣委面臨著嚴峻的考驗:十年建設海島,十年取信於民,難道要自毀其業嗎?頭上是12級颶風,而前是東山父老,何去何從?萬不得已,他們隻好“陽奉陰違”。上面讓密植,縣委一面硬著頭皮向上級反映東山“土質特殊,不宜密植”,一面把密植的行動縮小到幾塊巴掌大的“試點”,應付差事.上面要“撥白旗”,

    縣長樊生林踏遍全島,卻不忍撥一個。後來,他踫到一個比他還“頑固”的生產隊長。

    “你們這兒修水庫了嗎?”

    “沒有。”

    “為什麼?”

    “我們這兒沒有能修水庫的地方。”

     樊生林成了風箱裡的老鼠,兩頭受氣,上面壓他,下面頂他,他火了:

    “我 撤你的職,撥你的白旗!”說完,拂袖而去。

    撥了這面“白旗”,他並沒有打道回府,而是繞到山後,去察看地形,看看這裡是不是可以修一座水庫。山前山後轉了一遭,他的心越來越沉重:那位生產隊長說的完全是實情,縣長冤枉他了!

    第二天,樊生林找到這位隊長,說:“你昨天說得對,我撥你的‘白旗’撥錯了,今天來給你官復原職!”“朝令夕改”,改得好哇,讓東山的老百姓在最困難的處境中也沒有失去對黨的信任。

    然而,“反右傾”的滾滾浪潮畢竟不是他們這些人所能阻止的。樊生林卻因為一次講話,被定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

    半年前,廬山會議尚未開始,樊生林曾應駐東山部隊之約去做了一次報告。他是個大老粗,報告沒有講稿,有啥說啥,和子弟兵拉家常,洋洋灑灑講了好幾個鐘頭。限於當時的歷史條件和他的覺悟可能達到的程度,他把“大躍進”也歌頌了一番。然後,話鋒一轉,又講了些令人撓頭的事兒:大躍進好是好,可是把土地深挖了好幾米,蕃藷秧都爛在裡頭了,怎麼能收好幾萬斤呢?大躍進好是好,可是讓老百姓24小時連軸轉,干完活還得學文化、搞賽詩會,睡覺的工夫都沒有了。 如此等等,他講得忘乎所以,子弟兵聽得熱烈鼓掌。

    時間過去了半年之久,樊生林早把這次“報告”忘在腦後,不料他當時講的話卻有人字字句句記錄在案,如今乘大反“右傾”之機,樊生林的小辮子被揪到光天化日之下,連谷文昌也愛莫能助了。

    被撤職的樊生林默默無言,他那顆懸著的心終於落在了實處:被“打倒”,一人垮臺,全家遭殃,我明白。可是總不能把責任往下推,讓下邊的干部當替罪羊啊,那咱在群眾的眼裡成了什麼東西?

    縣委書記谷文昌夜夜無寐。仿佛他的心在一滴滴流著鮮血。

    夜沉沉,海茫茫。月亮帶著巨大的風暈在陰雲中穿行,時隱時現,雲彩的黑影像魔怪似地在海面上閃過,伴隨著嗚咽的濤聲。岸邊的石崖上,“天下第一奇石”被海風吹得頻頻顫動──它已經顫動了千百年。“風動石”邊,長眠著民族英雄黃道周的英靈。

    面對歷史的陳跡,谷文昌想得很多,很多。風動石使他怦然心動,黃道周慷慨就義前咬指,血書“綱常萬古,義節千秋,天地知我,家人無憂”的壯舉使他浮想聯翩

    適逢此時,工程浩大的八尺門海堤即將破土動工,地委向東山要人。谷文昌主持縣委常委會立即決定:把“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樊生林派去!中國自古以來不都是這樣的規矩嗎?“罪臣”總是被罰以苦役,唯一的出路是“戴罪立功”!

    八尺門,是東山島和大陸之間一道長180丈、深6丈、波濤滾滾的海峽。這裡水深流急,暗礁密布,十分險惡,千百年來不知有多少渡人葬身魚腹!

    八尺門海峽沸騰了,馬達轟鳴,燈火如晝,成千上萬名尚未擺脫饑餓威脅的民工,又以和風沙搏鬥那樣的巨大熱情向大海宣戰。

    工地上出現了一個奇怪的人,他的政治面目是“右傾機會主義分子”,而職務卻是海堤工程總指揮。他中等身材,洗得發白的藍制服上濺滿了泥巴和海水;貌不驚人,蒼白的瘦臉上被海風刻下了一道道皺紋。“這是我們的樊縣長 !”民工們向他投去崇敬的目光,仍然親切地叫他“縣長”。他在人民心中具有極高的威望、極大的號召力。

    人民的信賴,使樊生林心靈深處的巨大傷痛得到了補償。一名共產黨員,除此之外他還需要什麼呢?唉,早該築這道大堤,他想。要是早有這道大堤,解放東山島時,我們也不至於犧牲那麼多的同志了。都是因為海峽阻隔,我們的增援部隊、支前船隻遭受了那麼大的損失,“八尺門大捷”付出了血的代價,東山烈士陵園裡埋葬著忠骨!烈士的亡靈的注視著、期待著我們早日把大堤修好!

    無須再記述修築八尺門海堤的日日夜夜了,下面的兩個數字足以說明一切:海堤工程原計劃兩年完成,結果隻用了一年;原投資200萬元,隻用了150多萬元,為國家節約了四分之一資金。

    有人悄悄地問工程總指揮樊生林:“你當了‘右傾’還這麼拚命?”

    他說:“定我‘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還沒開除我的黨籍嘛,黨員到什麼時候也不能偷懶,我 不會偷懶啊!”

    比大海寬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寬闊的是人的胸懷。樊生林不就是有著這樣的胸懷麼!

    我的這次采訪,進出東山島都要跨過八尺門海峽。自古天塹,已變通途,一道坦坦蕩蕩的長堤扼住大海的咽喉,把東山與大陸連為一體,將孤島變為半島,驅車而過,隻在須臾之間。

    佇立海岸,凝望長620米、寬17米、高16 米的八尺門海堤,威武雄壯,氣概非凡,令人肅然起敬。它,僅僅是一座堤嗎?

    今年,八尺門海堤剛滿25歲,還多麼年輕!而人生易老,昔日的總指揮樊生林年事已高,功成引退,在簡樸的寓廬過著離休後的餘生。

    我到他家裡去拜望這位歷盡坎坷的老戰士。他以清茶待客,慈眉善目,輕聲慢語,和我拉著家常。他說話句子很短,幾個字就要停頓一下,很響地咂一下嘴唇。說起當年的冤案,他隻淡淡一笑:“黨是了解我的,就在八尺門海堤落成之後不久,就給我平反、重新安排了工作。我個人沒受什麼損失啊,倒是利用那段時間干成了一件實事。”

    我喝著清茶,品味著他的話語。沒有耿耿於懷的牢騷,沒有居功自傲的炫耀,他說得多麼輕松啊!英雄都不把自己看作英雄,這纔是真正的英雄。其實,樊生林早在40年前就已經是晉冀魯豫殺敵英雄了,又何待今日評說!

    滂沱大雨,為這顆虔誠的心做莊嚴的洗禮

    遺憾的是,我已經不可能像拜訪樊生林一樣去看望他的老搭檔谷文昌了,隻能站在他那物是人非的故居,望著他的遺像作無聲的交談。

    接待我的是谷文昌的遺孀史英萍──一位樸樸實實像家庭婦女似的南下老干部,從五十年代直到離休一直隻是行政十八級。因為每次提級,誰要提史英萍,谷文昌就首先反對。她樣樣聽老谷的,丈夫的事業就是她的事業,除此之外,自己什麼也沒有了。

    谷文昌行政十三級,已算“高干”的家卻仍然寒酸得可以。他們子女多,住房隻有四間,還專門闢出一間做接待干部和群眾的“客廳”。家裡除了必不可少的床鋪之外,幾乎看不到任何家具,隻在客廳裡他那幅遺像前擺著一對簡易的木制沙發,還是他死後纔做的。在他生前,家裡一直用的是石桌、石凳。閩南的木材那麼多,那麼便宜,木器卻是他的一大忌諱,避之若蛇蠍。這是為什麼?

    史英萍懷著深深的愛,同我述說著這個秘密

    當東山全島鋪滿了綠蔭,谷文昌已是全省聞名的林業專家,一九六四年被上調到省裡擔任林業廳廳長,統領全省造林大軍。“文革”中經歷了七鬥八鬥又回到東山所在的龍溪地區,先後擔任林業局長、農林水利辦公室主任和副專員。宦海沉浮,去而復回,兩袖清風,伴隨他輾轉奔波的唯一家當是秘書替他買的一隻樟木箱。他大半生都花在種樹上,卻沒有伸手為自己要一寸木材。兒女結婚,想做點家具,他嚴令不許:“我是管林業的,家裡不準用木器!如果我做了一張桌子,下面就會做幾十張、幾百張,我犯小錯誤,下面就會犯大錯誤,我不犯錯誤,下面還在犯錯誤哩!當領導的得先把自己的手洗淨,把自己的腰杆挺直!”

    就是這樣,他成年累月、沒日沒夜地坐在粗糙的石凳上讀書、喫飯,和絡繹不絕的來訪者談著沒完沒了的話題。史英萍心疼他,總想替他擋駕:“當領導的也得喫飯、睡覺啊,這麼下去,你還活不活?”谷文昌對老伴說:“咱也是農民嘛,應該知道,農民來見‘官’可不像走親戚串門子那樣隨便,是想了幾想、鼓足了勇氣纔來的。要是不讓進門,他下次還敢來嗎?出去還要罵,罵的就不是我谷文昌一個人嘍!你想過沒有?”老伴沒法再攔他,眼看他饑一頓、飽一頓,冷一口、熱一口,心被群眾的疑難苦痛扯住,把喫飯都忘了。“也許,老谷的胃就是這樣弄壞的 ”史英萍說到這裡,從肺腑中發出一聲痛惜的長嘆。

    工作排滿了谷文昌的生活日程,病魔悄悄地侵入了他充滿活力的肌體。一九七九年十月的一天,他去廣州參加秋季廣交會,偶然發現胃發生了故障,第一次覺得咽不下東西,意識到有些不妙。但回到漳州之後,又因為工作繁忙丟到腦後。十二月三十日那天,在老伴的央求下他去醫院檢查了。年頭歲尾,X光照片給他們的家庭投下了可怕的陰影:谷文昌胃部的賁門有病變,懷疑是──癌!家人不安,領導也催促他立即去上海檢查。谷文昌卻不忍心丟下工作:“咱們當地醫院還沒確診,干嘛到上海去?路那麼遠,又得浪費國家好多錢!”谷文昌,曾經用自己的工資撫養了那麼多的東山孤兒,有的一直供給到大專畢業,他是那麼慷慨;讓他把幾十塊錢公款花在自己身上,卻顯得那麼吝嗇!也許是他耳目閉塞、孤陋寡聞,沒聽說過那些平淡而又平淡的事:有的人帶著夫人、公子、小姐、兒媳、孫子,乘飛機、坐軟臥,遊山玩水跑遍全國從不掏腰包;有的人動用多少萬無的國家資金、無償使用建築工人為自己營造別墅;有的人開著高級臥車浩浩蕩蕩地出巡僅僅為了釣幾條解悶的小魚; 有的人拿著蓋有官印的公函堂而皇之地走私,盜賣國寶和國防物資,將四化建設急需的外彙塞入私囊!不,他什麼都知道。但他心中崇高的信仰不會因為那些人的存在而動搖,他藐視那些人,藐視那些官職比他高的,貼著“共產黨員”標簽的人。他管不了他們,而黨心、民心是不可侮的。權勢,權術,可以謀取金錢和地位,卻永遠無法謀取黨心、民心。水可載舟,也可覆舟!這纔是最危險、最不可救藥的“癌!”

    谷文昌默默地和危害他肉體的癌、和侵蝕黨風的“癌”較量。他在爭取最後的時間,為時不多的餘生,要交給黨,而不屬於自己!

    他又一次抱病去省裡開會,終於躺倒在福州。省委、地委強行送他到上海治療,由最好的醫生做了賁門癌切除手術。但這手術畢竟太晚了,癌細胞已經擴散

    一九八一年的一月,八十年代的頭一個春天,谷文昌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窗外,正下著大雨,風聲,雨聲,雷聲 噢,這正是栽樹的好時候!“我要回東山,我要回東山 ”他喃喃地說著這最後的心願,擔心再晚就回不去了。老伴和兒女圍在他的床前,忍著眼淚,作出笑顏:“等人病好了,咱們一定回東山!”

    東山人趕來了,越過海峽,帶來了木麻黃防護林帶那醉人的清風,帶來了十六萬顆滾燙的心,“谷書記,東山人想你啊!”

    谷文昌那深陷的眼窩流下了淚水。不是欣慰,不是感激,他此時面對東山人,感到的卻是疚愧!──他,難道還有什麼愧對東山嗎?

    他想到的是: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這兩件事他隻做了一半。朱子周、黃鴻度、蔡永康 都是鞍前馬後追隨他十幾年的干部,風沙中出沒,泥水裡奔走,在機關一起熬夜,下鄉一起睡在農民、漁家的床上。初到東山,他不懂閩南話,這些人當“翻譯”,他當時還不會騎車,這些人替他當“自行車司機”。他沒有多少文化,總結、報告、無數的公文,都偏勞他們了,多虧了這些知識分子!可是 唉!谷文昌的心隱隱作痛:我怎麼隻知道對他們使用!我在東山時,他們是干事,到我調離東山,他們還是干事。如今的干部要年輕化,他們年輕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我把他們誤了,他們本來可以成為大材料!別,你們 別這麼看著我,別再念叨我的什麼好處,我 對不起你們!
    又一張熟悉的臉浮現在谷文昌的腦際,那是在東山時的老搭檔樊生林。當年“反右傾”那一幕悲劇,二十年後的今天,一切都清楚了。當時犯了錯誤的不是“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他們是“諍臣”哪。他們蒙受了巨大的災難,卻使黨清醒了。我谷文昌一直是“糊塗”著嗎?不,當時我和老樊一樣,心裡也“明白”著呢,卻沒能去當一個小小的“諍臣”!跟著黨去犯錯誤,再跟著黨去總結教訓,畢竟比“上疏廷諍”容易得多了,沒有任何風險,可是我們坐的這艘大船卻差點兒翻了!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可惜我已經沒有以後的機會了!

    肉體和心靈的雙重病痛在折磨著這位瀕臨死亡的共產黨員,滂沱大雨,為這顆虔誠的心做莊嚴的洗禮。

    正在龍溪地區視察工作的中共福建省委書記項南一月二十九日晚回到漳州,連夜就要去看望他。聽到消息,谷文昌垂危的病體突然出現了轉機,灰暗的雙眼又放射出光彩。他的老伴和兒女喜出望外,以為他又有希望了,就轉告項南同志:“老谷的病見好,你就明天再來吧!”痴情的親人啊,你們怎麼沒有想到,他的“見好”是生命之火熄滅之前的最後一次閃耀,他心裡有話要向黨說啊!

    當夜,東山人民的好兒子谷文昌閉上了雙眼,一顆憂國憂民的心髒停止了跳動。

    窗外,大雨滂沱

    海峽對岸,東山島一百匹十一公裡的海岸線上,參天的木麻黃林帶在狂風中呼號,在暴雨中飲泣!

    他死後,龍溪地委作出決定:把他的骨灰撒在寶島,實現他“埋骨東山”的遺願。

    他死後,史英萍在一周之內拆除了家中的電話,連同谷文昌的手槍、自行車(這輛車從來不許孩子們騎)一並上交黨組織:“這是老谷交待的,活著因公使用,死後還給國家!” 他走了,走得潔白,走得灑脫,走得高風亮節。

   

    我望著他的遺像。膚色黧黑,面龐清瘦,滿頭白發,一雙永遠深情望著百姓的眼睛。

    我望著他的臥室。大大小小的工作日記,密密麻麻堆滿了床頭空地,好像他昨天深夜還在上面記下工作要點,好像他一會兒還會回來從中查找民間的呼聲。

   兵家必爭之地

    茫茫林海,巍巍長堤,當然不是一兩個英雄建成的,奇跡的創造者是人民。跟著谷書記造林,他們經歷了十幾年艱苦卓絕的奮戰;跟著樊縣長築堤,他們囑的是自帶的干糧,住的是自搭的寮棚,沒有領取國家一分錢的補貼! 東山的百姓為什麼心甘情願這樣做,東山的干部為什麼有如此高的權威啊?東山人說:這是因為黨的政策在我們東山掌握得好、執行得好。

    這不是一句空話、大話,其中包含豐巨大的容量。我更深地理解它,是在訪問“臺胞接待站”之後。

    接待站,城關南門海堤邊的這座占地2000餘平方米,總投資38萬多元的建築,是專為來自臺灣的同胞修建的,是他們的“尋根站”、“會親站”、“還家站”。多少天涯斷腸人在這裡找到了歸宿、多少離散的骨肉在這裡得到團聚!劇痛和狂喜、噩夢和現實,在這裡交織

      1950年的春天,國民黨兵敗東山,退據臺灣。他們撤退的前夕,在東山進行了最後的瘋狂劫掠,大搜糧、大派款、大抓兵,把4200餘名東山人脅迫上船,島上三分之一的家庭被拆散,留下多少新婚少婦、白發爹娘、無依孤兒!

   東山解放了。在槍斃血債累累的偽縣長那天,老百姓喫干飯慶祝,朝著毛主席像叩頭謝恩,紛紛上臺訴苦伸冤,涕淚橫流!而那些苦大仇深、悲痛欲絕的漁民、農民,同時又是潛逃臺灣的國民黨軍人家屬,在他們心中,親與仇、愛與恨、情與法、家與國,互相交錯、互相扭結、互相矛盾,難分難解。這些人不是一個兩個、三家五家,而是好幾萬,再加上兒女姻親、姑表舊眷,盤根錯節,蛛網縱橫,涉及人員遍布全島,難道都把他們推到敵人一邊去嗎?

    一個獨特而棘手的問題擺在剛剛執政的共產黨人面前。

    命運,像一個飄忽不定的魔影,籠罩在千萬人的頭頂。政策,像千萬巨石在東山縣委負責同志的心中權衡。

    谷文昌、樊生林 他們都是從戰爭的硝煙中殺出來的,身上還殘留著國民黨軍隊的彈孔,胸中還燃燒著仇恨,但是,面對這些孤兒、寡尋和老人,又費躊躇,慢思量。

    海灘上,月蒙蒙。漁家婦女把已在異鄉作鬼的丈夫的舊布衫穿在竹竿上,向著對岸呼喚魂兮歸來

     油燈下,意綿綿。年邁爹娘用顫抖的手在年夜飯桌上多擺一副碗筷,默念著未歸遊子的乳名

    他們在戰爭中失去了親人。翻身,解放,他們雖然也和別人一樣分得了房屋和土地,卻沒有得到和別人一樣的、本來應該享有的幸福和團圓。他們的親人是被-強行抓走的,僅僅一個銅缽村就被抓走青壯男子142名, 所剩唯有老弱婦孺,這些人難道有罪嗎?她們已經遭受了雙倍於常人的浩劫,心靈上留下了永難愈合的創傷,共產黨人決不能再在傷口上撒鹽,而應該──救災!

    中共東山縣委邁出了審慎而又勇敢的一步,就此創造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新名詞,稱他們為“兵災家屬”。對他們政治上不岐視,使其享有一切公民同樣的待遇;經濟上,困難戶給予救濟,孤寡老人由國家供養。

    一項德政,眾望所歸。那些心裡藏著難言的隱痛,曾經用猶豫、惶恐和期待的目光望著執政者的“兵災家屬”們,最懂得“信任”二字有多重的份量!

    信任,連結了民心。

    信任,溝通了海峽。

   

    東山臺胞接待站的電話鈴聲又緊急地振響了。

    站長拿起話筒,電話是從平潭臺胞接待站打來的,那裡剛剛來了一位駕船到平潭港避風的臺灣漁民。他在當年那場“兵災”中從東山去了臺灣,丟下了高堂老母和兩個弟弟,幾十年音信隔絕。海上的風暴給了他天賜良機,懷著狂跳的心向著故土靠擾,由於某種原因又不能在此久留,但他多想見一見朝思暮想的親人啊,哪怕隻看一眼!

    此刻,海島上空,大雨如注,就像積蓄了多年的相思淚一發傾瀉而出!站長手握話筒,陷入沉思,這位臺胞所提供的除了幾十年前的地名、人名,再無任何-線索。歲月流逝,人事滄桑,當年的蹤跡能不能找到啊?那位臺胞在平潭隻能作短暫的停留,難哪!站長仿佛看到了那隔-絕母子懷著渺茫的希望在互相渴念的眼睛。他毫不猶豫地對著話筒說:“我們一定竭盡全力!”

    冒著傾盆大雨,接待站全體工作人員立即出發,從臺胞提供的原始住址找起,遍訪百十戶人家,毫無著落。他們想:說不定這位臺胞當初是“討海人”?於是又分頭奔赴幾個漁業大隊去尋查,依然無人知曉。在線索將要斷絕的時候,一位老漁民提醒他們:東山解放初期,“討海人”大都在“第一漁業大隊”。工作人員又上路了,沿著這一點蛛絲馬跡去尋找滄海一粟,幾經周折,終於找到那位臺胞夢魂牽繞的母親,上逾古稀,仍然健在。今天正巧親戚家操辦兒女親事,老阿婆興致勃勃地出門赴宴去了。工作人員追到喜宴上,氣喘吁吁地告訴她這一喜訊,老阿婆顧不上喝喜酒了,迫不及待地要去看兒子。站長派了兩名工作人員和一位醫生護送,汽車全速向平潭急駛而去

    現在,文學語文顯得貧乏了,我們無法描述那-母子相見、熱淚交流的情景!

    兒子說:“阿媽,這些年,讓你們受苦了!我這次冒著風險回來,沒帶什麼積蓄,身上這點錢,你老人家拿去修修舊房吧 ”

    母親說:“兒啊,媽不苦!家裡早就蓋了親房,你兩個弟弟都成了家,媽已經兒孫滿堂了!”

    兒子說:“阿媽,我在那邊想你們啊!這是我帶來的臺灣相思樹種,你把它種在 ”

    母親說:“兒啊,咱們東山過去沒有樹,如今滿眼都是樹,家門口的相思樹年年都掛滿了紅豆!”

    驚異,感嘆,震動!故鄉的巨變,親人的安泰,使遊子恍若身在夢中。在“那邊”,他曾在夜深人靜之時偷偷收聽福建人民廣播電臺播送的故鄉的佳音,但又心懷惴惴,未敢深信。歷來“一人為匪,九族連坐”,他猜想家裡的親人恐怕早已 。但現大,安然無恙的母親就在他面前,親口告訴他夢想不到的現實,他還能不相信生身之母嗎?

    相見時難別亦難。匆匆一見,兒子又揮淚上船了,頻頻回首望家鄉,“阿媽,我一定會設法回家的!”   

   

    我和同行的作家十餘人一起來到東山臺胞接待站。前兩天,有一艘臺灣漁船在海上出了故障,生死關頭,他們向東山聯絡呼救,很快被搭救上岸,絕處逢生。臺胞說:“多虧了祖國,不然我們就沒命了!”

    我到客房去看望他們。那位船長因為船隻和生產遭受損失,憂心忡忡,而十幾位船員卻興高采烈,慶幸因禍得福,跳上了神往已久的國土。在這裡,他們從住宿、膳食、娛樂到交通車輛,都受到免-費款待,廚師變著法兒地讓他們遍嘗閩南風味,接待人員帶他們盡情遊覽名勝古跡,他們像回到了久別的家鄉,巴不得船慢點修纔好呢。

    不用寒喧客套,我們彼此一聽說對方來自“北京”和“臺灣”,就像故友重逢,促膝攀談,親如家人。“哇!你們是北京來的?北京,了不起的大城市啊!可惜北京不靠海,要不然,我們下次到北京去看看多好啊!”那種毫無掩飾、毫不造作的赤誠仰慕之情,竟使我們這些北京人有些意外。而且,他們人人會講普通話,雖然帶點閩南味兒,卻清晰、流利。從地理位置上講,臺灣比95港、廣州離北京更遠,和臺胞交談卻比同95港、廣州人更方便!

    一位面孔黑黑的年輕船員告訴我,他的祖上是明朝時從東山調去駐守臺灣的水兵,“重洋百裡戌臺灣,猛甲澎湖遞換班”,後來就留居那裡,繁衍了大片子孫,到他這一輩已說不清多少代了,但祖祖輩輩都記著東山縣是他們的“祖家山”,這裡有他們的“根”!年輕的朋友胸中回蕩著源遠流長的血液。他情不自禁地為我們唱了一首動人的歌:

    我離開家鄉, 隨風來飄流。

    為了養家, 從八歲出來奔走。

    阿媽在家等我,

    一天一天等白了頭!

    船兒在海上飄流,

    無論我走到哪裡

    總要回頭

    這是一首我從未聽過的歌,卻又像早已熟記心中的歌,那麼熟悉,那麼親切,我輕輕地擊節而和,潸然淚下

     留連至晚,依依而別。第二天,我們已回到幾十裡外縣委招待所,想不到,剛剛結識的朋友又從臺胞接待站遠道前來看望。我們臨時舉行了一個毫無準備的聯歡會,從街上買回柑桔、95蕉招待臺胞,臺胞卻儼然以閩南人自居,用也是剛買來的當地佳果殷勤相勸我們這些北國兄弟姐妹,一進主客難分。其實,這時真正的東道主是東山縣委書記楊瓊,臺胞也把他當作北京來的了,我們道出他的身份,“哇!”臺胞大為驚異。他們隻是臺灣的普通漁民,船長就是所見到的頂大的官了,哪裡想到能和祖家山的“官兒”見面,又哪裡想到“官兒”竟是如此和藹可親、禮下庶人!

    其實,臺胞還不知道,接待站的日日夜夜、事無巨細,都掛在楊瓊的心上,每逢中秋、重陽、元旦、新春,楊瓊都是在接待站和臺胞共同度過的!

    那天,楊瓊一直陪他們談到深夜。

    在楊瓊身上,我看到了他的前任、他前任的前任一脈相傳的遺風。從谷文昌到楊瓊,東山的領導人已經理迭了好幾茬兒,但這條“取信於民”的金線卻連綿不斷,貫穿至今。這正是贏得人民的擁戴,得以施展胸中宏圖、將荒島變為仙山的奧秘所在。

    面對臺灣海峽,面對歷代兵家必爭之地的東山,我想到了“得民心者得天下”這句並不新鮮的古訓。真正的“兵家必爭之地”是民心!50年代中共東山縣委在歷史轉折關頭作出的戰略決策所產生的巨大影響和深遠意義。在80年代看得更清楚了。那麼,到90年代呢?更遠的未來呢? 還是那位“歷史老人”陳漢波,陪同我登上全島的制高點──東山氣像站。登高遠望,滄海橫流,風雲激蕩。大陸在西,臺灣在東,遙相伸出深情的手臂,東山仿佛是緊緊相握的雙拳。在這縱觀天像、預測風去的處所,他對我說:為什麼東山呈五角形的放射狀?因為她是一朵正在開放的海花,旅居臺灣和新加坡、馬來亞、泰國 的數萬東山兒女就像紛飛的蜂蝶戀著故鄉。他們不斷遠涉重洋前來尋根認祖、探親訪友,避風修船、求醫治病、洽談貿易、投資建設,寶島的開發和騰飛已不僅僅是“我們”的事了。當年,鄭和下西洋的寶船從這裡駛向世界,今天,更加遼遠壯闊的航程又在這裡揚起風帆!作家同志,再過20年,歡迎你再來看看東山,那時我也許已經不在了,但是

    我說:東山永在,歷史老人永遠不會閉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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